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《繭》番外:浮木


1 姊姊過世的時候二十歲,珈羅華那年十七歲。整座霧波宮彷彿要被訃聞震垮。

「你知道嗎?姊姊竟然死了。」她獨自對著躺在床上的小熊娃娃說。

珈羅華是看著姊姊的背影長大的小孩,即使過了許多年想起姊姊的死亡,她還是不敢相信那一幕是真的。死的那個人是姊姊嗎?不是在騙我吧?聽到消息一直到舉行葬禮,她依然無法確信。

對皇宮裡的人來說,珈羅華是個性孤僻的二公主,而且單看外貌,一頭短髮,又不穿裙裝,常被誤認是哪來瘦巴巴發育不全,像幽靈一樣的少年。當姊姊跟著私人教師學習儀態、各國語言、宮廷樂器時,珈羅華一個人在皇宮裡四處探險。有天偶然在會客室遇到一名王家侍衛,對方看她一個人閒著,也沒問她的身分,擅自認定她是來參見的某位親王的兒子,便隨意和她過幾招劍術,發現她對劍術一竅不通,還親切的教她幾招。

母親並非偏心只關心姊姊,只是珈羅華對那些貴族養成課沒興趣,反而是練劍時的速度感──兩劍交鋒時金屬的清亮聲響,能掌握四肢,進攻防守──令珈羅華更加著迷。其他科目的私人教師教著教著和學生沒什麼互動也頗覺無趣,漸漸地她的存在感就愈發低落。

這是珈羅華想要的發展。

姊姊生的美,個性又好,做什麼都可以立刻達到母親要求的目標,自己實在沒必要和姊姊爭,要繼承宇亞羅的位置,完美的姊姊就非常足夠了。自己充其量就是有頭銀髮,沒有其他與這個家族相關的連結了,珈羅華經常這麼想。

那時的她還不知道央流國的政治勢力逐漸衰弱,而姊姊承受著這些周圍國家爭權的壓力,晚上回到房裡哭著睡著的事。這些都是姊姊死後,珈羅華翻看她留下來的日記,裡面偶爾提到的。

整個霧波宮彷彿要被訃聞震垮一樣。繼承宇亞羅之力是和月神的賭博,珈羅華想著,母親只剩下她一個孩子,不賭,誰賭呢?於是她決定不再自己偷偷剪頭髮,將頭髮留長,重新學習貴族的禮節,盡量接近姊姊的形象。

繼承宇亞羅之力後,艾得利安是第一個將她視為繼承人看待的人。

「是因為頭髮嗎?」珈羅華思考到一半,問起坐在一旁看書的艾得利安。

「嗯?」艾得利安還在閱讀,一時間沒反應過來,「頭髮怎麼了?」

「為什麼第一次見面就稱呼我陛下?所有人自從我在正式場合穿裙裝留長髮之後,才認為我是要繼承王位的人。」

艾得利安笑道,「應該是以前的穿著看起來像少年,褲裝比裙裝更容易被誤會。侍衛長有天偷偷告訴我,得知您是公主殿下後他差點沒嚇死,掙扎該不該報告前陛下他教您練劍的事。」

「你沒有正面回答我的問題。」珈羅華面無表情地看著艾得利安,他好像懂其他人為何害怕珈羅華。她說話直接,和大部分習慣迂迴表達的貴族女性不同,彷彿除了提劍衝過來砍人以外沒有其他互動方式,艾得利安留在霧波宮的這幾天才逐漸了解珈羅華的本性就是如此,並非存心攻擊人。

「不只是因為頭髮……是像腦中響起用湯匙敲玻璃杯的那聲『叮』!我不知道該怎麼解釋。」艾得利安知道不能對珈羅華說些天花亂墜的表面話,過去學的怎麼稱讚女性的修辭法,他一個也用不上。

接著,艾得利安看著她難得彎起嘴角,微笑,「你剛剛好像在跟小孩說話。」

「呃……抱歉,陛下。」艾得利安當下只想去撞牆。

2 隔天,珈羅華一頭飄逸的銀色長髮變成短髮,艾得利安感到這其中有什麼誤會,但他也不太好開口說他並不是嫌棄長髮。先是全霧波宮的人,再來是全央流國都知道珈羅華剪短髮的事,負責她的頭髮和衣裝的女官跑來向艾得利安抱怨,「好端端的,陛下怎麼亂剪頭髮呢?」

「喂,你是不是對陛下說了什麼不該說的話?」艾弗利爾進宮來看他,劈頭第一句問。

「哥,我好像搞砸了,該怎麼辦?」艾得利安無助地看向艾弗利爾。

「你問我,我也不知道啊?我之前不就說她是個奇怪的女人,你不需要為了我們家犧牲後半生,」艾弗利爾拍拍他的肩,「讓別國的王儲來當那個可憐蟲就好了,你也沒這麼急著結婚吧?」

「我突然好想回家……」一向冷靜又善於處理人際關係的艾得利安說出這種喪氣話,令艾弗利爾瞪大眼睛說:「你不用勉強待在霧波宮,一個月期限到了,外面傳的消息也不是多好聽,何必找罪受。」

「什麼傳聞?」艾得利安沮喪歸沮喪,還是有注意聽哥哥說話。

「就……唉,就懷疑我們家想趁機奪取王權之類的。」

「這種事可以隨便造謠嗎?」

「所以說你不用管那些,好好想該怎麼應對陛下就好了,這點我沒辦法幫你。老爸要我帶話給你,別顧著思考,直率一點就可以了。」

「什麼跟什麼啊!完全沒幫助,」艾得利安原本很期待能聽到有用的建議,再度崩潰,「我就是沒經過大腦說話,現在才會這麼煩惱啊……」

「你也有沒用腦說話的時候?真是稀奇。」艾弗利爾以諷刺的語氣落井下石,反正他不看好弟弟和珈羅華的聯姻。之前約定留在霧波宮一個月的期限就快過了,也沒發生什麼事,要是艾得利安和那個怪力女真的在一起,他才感到麻煩。

3 珈羅華以為她剪短髮後,艾得利安至少會問她為什麼,可是沒有。直到隔天出宮騎馬的時候,他說:「短髮很適合您,騎馬和使劍的時候都不會擋到視線。」

「母親說很可惜,留那麼久的長髮就被我剪掉了。」珈羅華知道母親這麼說,多少還帶有對姊姊逝去的遺憾,但她不想和母親爭論自己和姊姊不一樣。

「你那天說的,知道我是珈羅華的瞬間,聽到『叮』的清脆聲響,對我來說,就像是比劍時,兩劍交鋒時的瞬間。我大概只懂這個,抱歉。」珈羅華突然拉住韁繩,以她一雙銀色眼睛看著艾得利安說:「在你明天離開霧波宮前,我必須說,我的禮儀很糟,刺繡更糟,一直只看著自己感興趣的事情。和我結婚一點好處也沒有。」

「艾得利安……希望你找到更好的人,過著幸福快樂的日子,」珈羅華看向遠方的群山,「我繼承宇亞羅之力可能和姊姊一樣活不了多久,我不想要任何人承擔我死後的痛苦。尤其是你,艾得利安。我不能濫用你的善良。」

艾得利安下馬,對她伸出雙手,「下來吧。我們談談。」

「珈羅華,看著我。」艾得利安的聲音有些顫抖,溫暖的手掌輕捧她的臉,「首先,我沒有所謂更好的人選。第二,人終有一死,早晚而已。在那天來臨之前,我想追求自己認為的幸福。第三,我選擇和你在一起不是因為我善良。」

珈羅華從來不哭,不論是一個人寂寞的在霧波宮裡徘徊,還是因為練劍而受傷。可是這一刻,她突然很想嚎啕大哭。

艾得利安接著說:「在我面前,你可以不必勉強自己笑。你可以成為任何你想成為的,女王也好,普通人也好,幽靈也好。」

珈羅華雙手緊緊環抱艾得利安,不發一語,如同在水流中載浮載沉的人抓住難得漂來的浮木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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